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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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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嬰

雨下得急,劈頭蓋臉亂打,一會兒就叫我的帽子濕透了。我帶出來的竹傘是個不中用的,撐到半路,傘架子哢哢響,山裏不知哪裏刮來的風著意要向上拔起它,我好似跟天上的力士對戰,等我的力氣用盡了,他的力氣卻源源不絕,沒一會兒就落了下風。那傘飄在風中打了個旋,嗚嗚哭惱著便飛得看不見了。

見我沒了遮擋,這雨更是興高采烈。我無奈何只得抱緊懷裏的冊簿,所幸從村子出來特意包了厚厚三層油紙,又套了布衣貼著皮肉放,一時半刻還沒什麽緊要。

但雨勢甚大,我貓著在路上找,腦子裏亂哄哄,想著能遇上個山洞、或是廢棄的礦坑,哪怕是被雷電劈開的樹洞也好,冷不防腳下一踩空,順著泥坡向下滾。在半道我胡亂伸長兩手四處抓,終於握住杉樹根停了下來。剛緩過勁,卻聽到沙沙的腳步輕響。

“有人從山上滑下來了嗎?”

雨中她的聲音並不明晰,但聽得出年紀不甚大。

我忙開口喊:“正是!剛才沒踩穩摔下來了!誰來幫幫我?”

“好,我就來......”

她在那頭回道。

接著腳步聲沙沙沙地由遠而近,我們之間隔得不遠,一會兒我就見到她趿著木屐從樹根上踩過。她撐著一盞漆黑的油面傘,穿著及踝的青裙小褂,兩足光裸著,指甲圓潤塗著紅的丹蔻。

她或許是俞嶴鄉的人,東家到那裏收過一回苔菜,那兒的人把新鮮浸透海水的苔菜鋪開用竹竿支在太陽底下曬,翠綠的苔條向下淌鹽水。主婦們勞作便常穿著木屐,或者光腳在地上踩。

她終於走到我面前,抓著一根木棍伸過來。“你還好嗎?我拉你起來。”

“謝謝……”

我一手握住木棍,不敢拼全力在上頭。四下搜尋,終於找到一塊可踩的巖石,手腳並用,好不容易從泥坑裏爬出,一擡頭就望見她低垂眼頗關切地望著我。

“沒事吧?小心一些。”

“沒……沒事……”

覷見她梳著婦人的發式,雨水沾濕碎發,有些淩亂地貼在額角,面龐瓷白,雙瞳黑白分明,螺黛漆似畫,唇——

實在唐突,我竟不知想到哪裏去,忙向外讓了讓。

她什麽都沒察覺,“呀”地小聲驚怪一句,伸手捉我袖道:“這麽大的雨,怎麽不到傘裏來呀?”

她言辭懇切,我無法拒絕,美貌的女子本就叫人歡喜,何況她又一副菩薩心腸,使人愈生憐愛之心。

“我是平頭鎮的,恒通米行,你聽說過麽?”我擦了擦臉上的雨水道,“我剛從張家店來,就是山腳下那頭的村子,我們東家在那兒有個‘八大倉’,把倉裏的米全曬出來,半個村子也鋪不開。”

我嘿嘿笑了笑,“我是被派來錄倉的,來了個大主顧,等雨季過去,他們自己派船來。”伸出四個手指比給她瞧,“喏,這個數,足有四十船白面!”

她對我笑道:“我丈夫就在米倉做事。”

“這麽巧!”我驚道,“他叫什麽?或許我剛剛還見過他,那兒的長工我全認得。”

“杜簿事!”

好像有人在喊我,遙遙地隔著雨聲,但確有人過來了,向上能看見頭頂山路上火把燒出的黑色煤煙。我大步沖上去,高喊:“這兒!我在這兒!”

上面的人舉著火把向下探了探,“是杜先生嗎?”

不待我開口,他已經辨認出我,向後喊:“找到了!”又對我道:“總算找到您,您沒帶傘也沒穿蓑衣,冒這麽大雨行山路,大夥都擔心......”他忽然舉著火把向後照了照,厲聲問:“誰?誰在後面?”

“那是......”我剛想開口,才反應過來還不知道她的名字,“你......”才轉過頭,竟見那把油傘掉落在地,她不見了。

“杜先生,我們拉你上來。”上面的道,“快,把手給我。”

他們一直勸,我擔心那女子,退回去左右仔細地看。這地方也難藏人,除了光禿禿的石頭就是長到膝下的矮灌木和纏在樹根上的蔓草,地上只剩下那柄傘。我嘆了口氣,把傘拾掇起來,先跟著八大倉的人回去。

一路上我有心同他們說話,但無人應我,人人都趕著步子,好像什麽在後頭追似的。終於到了張家店,倉頭也穿著蓑衣站在雨裏等。

我迎上去,眾人的臉色卻都不好看,倉頭正要問,目光落在我擎著的傘霎時一變。與我同行的其中一人道:“我們大概是碰上阿嬰了。”

倉頭立刻轉頭吩咐:“快!準備艾葉和熱水!”他面色凝重走到我跟前,“杜先生,把傘收起來給我,我先找人帶您去沐浴。”他又對一路跟我回來的其他人道:“你們也是,都回家去梳洗吧。不是第一次了,大家心裏有數,萬萬不可懈怠!”

“什麽意思?阿嬰是?”我隱約猜到,急急追上去問。

“那不是活人。”他疲憊地望了我一眼,“去年梅雨後她的孩子丟了,她丈夫上山尋找的時候跌下山崖死了,阿嬰也不見了。後來下雨的時候,村裏人總在山上碰到她。已經一年過去,她一個女人在山裏是活不下去的,她縱使不被豺狼叼去,也早餓死了。”

倉頭說罷從我手中取過傘,手指摩挲過傘骨上三個小字。我費力盯了半刻,一個個念出來道:“工、張、輔。”

他道:“張輔就是阿嬰的丈夫。”

翌日回城雨便停了,但倉頭放心不下,定要派一名倉工護送。路上他沈默寡著臉,我開始時還逗他說話,但毫無作用,便也不說了。但經過昨夜跌下去的山道,他忽然停下來問我:“杜先生,你也是從這裏掉下去的嗎?”

我還沒回答,他好似只是找個由頭說出來,也不理會我,徑直道:“其實上個月我也從這裏掉下去過,那一天泥滑得很,土又松又爛,站不穩也抓不住,還差點掉進捕獸的陷阱,是阿嬰救的我。”

我心中一驚,問道:“阿嬰也救了你?”

他點點頭:“村裏人不相信她救了我,大家說她做了鬼,早晚要回鄉裏來害人。可阿嬰死了一年多,從沒聽過她傷人的事,雨季不少人在山裏看見過她,都平安回來了。”

他頓了頓說:“還有一個地方她會去,上次倉頭在,大家拿耙子把她趕走了,不知道她還在不在。”

我問道:“你不怕阿嬰?”

他默著並不回答,半晌忽然掉頭走,說道:“我帶您到那個地方去看看。”

他說的原來是米倉後頭停船的暗港。糧船入巷,一向在前頭渡口卸貨,但米行自己的舢舨泊在這個港口。一個四四方方的人工池,因雨季漲水,水面高出劃定的水線許多,倉頭特意置了一排鐵籬,以防有人意外落水。船港隔壁又有倉房,聽得裏頭牛馬嗷嗷直叫,旁邊是一個敞開的庫倉,屯著幹草和麥麩,倒有幾個小孩在草料堆裏玩耍。

小孩子沒見過我,躲在庫門後頭好奇地看,咿咿呀呀:“誰吶?”

我見那倉工往庫內走,忙也綴上去。

“阿嬰真的會來這兒?”

一進到裏面,竟見阿嬰穿著昨夜的裙褂蹲在角落。她渾身上下都淋濕了,臉色蒼白,顯得眼珠黑得可怕,嘴唇紅艷艷的,但紅得像血。這樣瞧著她果然是個死人,我背上冷汗涔涔,腳步滯在原地。阿嬰倒發現了我,頭僵硬地轉過來,緩緩站起,拖著濕漉漉的腳步走近。

“我的傘……你把我的傘撿走了。”

我大感窘迫,囁嚅道,“被倉頭拿走了……”

阿嬰聽了頓住,整個人褪色一般失了神采。她原就死了,但昨夜尚覺鮮活,只因沒了這把傘,仿佛她活生生老去,又死了一次似的。

小孩子在我腿邊繞,我沒搭理他。那是個約莫四歲的男孩,斜挎一個小布兜,一手揣在兜裏,一手摸摸鼻子,又戳東戳西,瞧來看去。

阿嬰的目光緩緩跟著他,那孩子也發現了,但並不害怕,反而氣勢洶洶、煞有介事。

“看什麽看?不許你看我!”他惡聲叫道。

阿嬰神色一瑟,但還是禁不住又瞬眸追著他。那孩子手伸進兜子裏鼓搗一會兒,拳成一團,但顯然捏了實物,接著向阿嬰擲去。

我沒料到他竟拿石頭打她,待反應過來,阿嬰被嚇了一跳。我不曉得人死了被石頭砸到是否還會疼,但瞧她神情是很受傷的。她靜默著垂下眼瞼,好似她自己成了一片荒漠,又不知怎的,竟仿佛這男孩的這一下是她甘心領受,瞧著,又好像有隱隱的痛快之色。

我同那倉工一道把孩子們趕到門外,但阿嬰追了出來,急著向他們問:“你們一直在這裏玩嗎?有沒有看到我的虎子?跟你們一般大。”

“沒有沒有沒有!”孩子們很不情願道。

“很久沒看見他了!”

一個小孩子突兀說道:“虎子不是死了嗎?”

倉工抓著我的手一動,我霎時也明白過來——虎子便是那個她丟了的孩子。阿嬰徘徊於此,因為這裏是孩子們常來玩耍的地方,她覺得她的虎子會來這裏。

大概料定我會問,那倉工拉著我走到一邊道:“阿嬰失蹤後,過了幾天,虎子的屍體就從這兒的水池裏浮了出來。”

我吃了一驚,立刻回去看阿嬰,她卻消失了,跟昨夜一樣,輕飄飄的,仿佛再也尋她不見。她聽見了嗎?我心裏疑惑,又問:“她為什麽這麽在意那把傘?”

他道:“孩子失蹤的當天,張輔上山帶的就是這把傘。他們夫妻兩個分頭找虎子,誰知兒子沒找到,丈夫也不見了。有人在山坡上撿到了張輔的傘——大概是哪裏滑倒落下的——帶回來給阿嬰,她盯著那把傘呆住不動足有半炷香功夫,接著就瘋了一樣搶過獨自進山裏去了。”

他嘆了口氣,“誰知她也死了。”

我以為故事到此截止,但不久又見到阿嬰——

也跟那場雨有關。

將核倉冊簿交給東家前我已經對過兩遍,但東家隨便翻了翻,便指出一個地方與我瞧。

“這裏,像被打濕了。這行字看不清楚。”

我接過來,“這幾頁是八大倉給長工工錢的流水,和倉內儲存的米面無甚關系。”

但東家道:“一毛錢也是錢,帳總要核得上。”

我應是,沒法子只得再去張家店一趟。倉頭那裏有賬冊的底本,一對便知。

我到八大倉時發現大夥兒都不在,只有一個花白老頭抽著煙袋坐在倉前看門。他嘬了一口大煙才對我道:“他們都去渡頭了,今兒個有大船裝料。”

我只好再到渡頭去,但人還沒走到,聽見那邊哭聲四起,有人大聲疾呼道:“誰來救救我的孩子!”

我趕忙奔跑上前,埠頭擠滿了人,早有幾個青壯跳入水中。不知怎的,大概是風向不對,他們愈是向前游,那個孩子愈是被水流卷向河心。岸上的母親已經嚎哭起來,圍觀者皆是一臉凝重——那孩子初時尚看得見頭,微微地也有些掙紮的動靜,漸漸便安靜下來,倒像個木偶人似的被水推著走,眼睜睜望著他臉孔一點點俯下,水波淹沒他的下巴、嘴唇、鼻子和眉眼。

“孩子!孩子!孩子!”那母親哭得嗆住,眼見孩子在水中消失,一下昏厥過去。

眾人一籌莫展,阿嬰卻忽地跳入水中。岸上的人和我一樣都驚得說不出話,只看見阿嬰游魚似的穿過水紋,一會兒就到那孩子身邊,兩手穿過他腋下將他頭托著浮出水面。

她奮力游到埠頭,眾人忙將孩子接過。倉頭把他平放在地上,輕輕在臉上拍了拍,然後擡起他下巴,有節奏地按壓他胸口,想叫他把咽進的河水吐出。

但忙碌一陣,眾人臉色仍是灰敗的,想來又是徒勞,那孩子是留不住了。

恰這時那母親悠悠醒轉,忽地見兒子安靜躺在身邊,狂喜不疊把孩子抱入懷中。只是很快,她面色一點點黯下,只是還帶著一點懷疑,把孩子的臉轉過來細瞧,又用自己的臉貼到孩子心房上。她愈是努力,周身的意趣愈是離她而去,垮下臉,一瞬間就蒼老了十好幾歲。

她仰起臉,漫無目的地望向每個人,視線一點點滑過,但最後突兀點燃了一般,緊緊盯著阿嬰。

“是你!”她憤恨道:“你自己死了兒子,就來拉我的兒子做替死鬼!”

她指著她罵:“關我兒子什麽事?是你自己蠢!你照顧不好孩子,把兒子害死了,又害死丈夫!你這樣的人,死了也是活該!”

“關我兒子什麽事.......”她聲音漸漸低下去,蹲在岸上埋著頭哭。身邊的人就圍攏過去,一個個小聲安慰她。

我心裏為阿嬰不平,但要開口,為一個死人去責怪活人,未免不近人情。

阿嬰在水中浮浮沈沈,看不出面上有什麽不快。

她只是平靜地望著埠頭上的人群,不惱、不哭、不笑。

這樣子淡淡的,簡直好像半幹的水漬,隨時會消失不見。

倉頭這時候走過來問:“杜先生,東家有什麽吩咐?”

我從衣襟內把冊簿掏出,嘩啦啦翻到最後。“就是這一行,被雨淋濕了幾個字,‘什麽什麽’七月,借銅錢兩‘什麽’,合約人‘什麽什麽’,底本還在吧?我得看一眼,把這一行補上。”

倉頭忽地長嘆了氣,兩指狠狠按了按眼角。

“我記得,四年前的借條——

“丙申年七月,借銅錢兩百文,合約人:張輔。”

他惋惜道:“那還是張工為孩子滿月辦酒借的錢。”

我手指幾乎一炙,感到一陣酸楚從心中蔓延開來,連那冊子也拿不住了。

轉頭移開視線,餘光卻一驚嚇。河中再沒見阿嬰的身影,浪潮來去,這次將她也一並帶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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